第73(2 / 2)
他颈间有一圈红肿淤痕,似被人掐出来的,便问道:“发生了何事?慢慢说,不要着急。”太子还有些心有余悸,苍白着脸色道:“爹爹……爹爹他疯了,他想掐死我……”“太子殿下,还请慎言。”一旁的侍女严厉地打断。太子顿时闭了嘴,讷讷地不敢张口了。薛蘅沉默地坐着,未发一言。自李氏故去后,官家便时时神智错乱,有时无故狂笑,有时又掩面恸哭,大多时候都痴痴惘惘的,在玉清昭应宫炼丹修道,说要去扬州,去找他的婉娘,疯症一年比一年重,如今已经药石无灵,身旁的人大多只是哄着劝着而已,除去平日上朝之外,臣僚百官的奏疏劄子都是薛蘅在批阅。他也许坚持不了多久了,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。正在这时,御前伺候的一个小黄门过来了,侍女问过他什么事后,脸色登时大变,走到薛蘅身边,低头在她耳畔小声说了一句话。“天子大渐。”薛蘅眼睫一颤,手上那只磁州窑茶盏便摔落下去,泼了她一膝盖的热茶。玉清昭应宫内昏暗一片,因为赵從畏光,窗子全被木板钉了起来,室内不通风,弥漫着一股腐朽难闻的味道,气氛也是压抑沉重。薛蘅来时,冯益全正瘫坐在阶上,嚎啕大哭不止,见她出现,立即膝行上前,拽着她的裙摆哭求道:“娘娘!您最心善仁慈!您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!您救救老奴罢!老奴日后一定当牛做马报答您啊!”说完又给她磕头,磕得额头迸裂,血溅长阶。旁边的内侍忙拉住他,头疼地劝道:“冯都知,您这又是何苦,能给天子殉葬,那是无上荣光,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……”“狗屁荣光!换给你,你试试!”“哎呦,咱们做奴才的,这话可说不得呐……”冯益全破口大骂,懒得再搭理他,继续给薛蘅磕头,磕得乌纱帽也掉落下去了,露出满头花白的发丝。自永宁四年以来,这位曾经叱咤内廷的大珰便不知为何精神不济,屡屡狂呼有鬼,更不敢行夜路,无论白天黑夜,屋子里烛火不熄。长时间的折磨令他苍老了数倍,已经无法在御前伺候了,赵從着令他退休养老,现如今,他在宫中只是个有名无权的老人,就连没有品级的小黄门亦可随意欺辱他。薛蘅躬下身,盯着他浑浊的眼珠,淡淡地说:“自你下令活埋李氏的那一天起,就早该料到会有这一日才对。冯都知,一路走好。”冯益全闻言一愣,她已经抬步离开。身后传来他撕心裂肺的哭喊:“老奴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娘娘!为了官家!为了大陈的万世基业!老奴的忠心,天地可证!日月可鉴!皇后娘娘,您不能不管我啊……”侍女犹豫地问:“娘娘,要不要奴婢去……”“不用,”薛蘅淡声拒绝,眼底浮现一丝讥诮,“疯犬临死之际的乱吠罢了,无须理会。”她步入寝殿。殿内愈发昏暗了,烛火摇曳,天子暮气沉沉地躺在明黄帷帐后,两鬓如霜,眼底青黑,他如今也不过才四十来岁,却已显出油尽灯枯之态。薛蘅在床沿坐下,摘了帕子,替他擦额上的虚汗,忽被他一手擒住手腕,双眸睁开,竟是杀气毕现。“三娘,你告诉朕,当年是你下令,让冯益全将婉娘钉在棺木中闷死的么?”疯了这么多年,他终于是清醒了一回,肯承认那人已经死了,不再自欺欺人了。薛蘅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,却依然面色平静无波,一如她平时。“官家心中已有定论了,不是么?”她风轻云淡地反问。殿内静谧无声,一时间,只能听见熏笼中银丝炭爆开时的“哔剥”声响,时间仿佛停滞下来,过去很久很久,有一瞬间,薛蘅很确定,赵從确实是想杀死她的,但他最终只是放开了她的手。“下去罢。”他疲惫地闭上眼睛。退至门口时,帐幔后又传来他气息微弱的声音:“太子粗蠢顽劣,你要多悉心教导,大陈的将来,朕就交到你手里了。”“是。”薛蘅跪下,举手加额,行三跪九叩之礼。太初十二年隆冬,天子暴殂于玉清昭应宫,年四十七,在位共二十年,群臣上谥号睿明文惠孝皇帝,庙号世宗。次年十月十三日,葬于西京昭陵,遗诏中立九子永淳为帝,尊皇后薛氏为皇太后,辅佐幼主登基,追封废后李氏为皇后,谥号明懿,生前衣冠与帝同葬昭陵。是年,十三岁的赵永淳即位,更名为“谟”,次年改元道冲,是为陈孝宗,大陈朝从此进入孝宗时代,同时也开启了薛太后长达二十年的临朝听政生涯。光阴流转,琉璃瓦上的积雪落了又化,转眼又是几十年弹指而过。薛蘅逝世那日,是嘉定七年的仲秋,这一年,她已经七十二岁,成了太皇太后,在位的皇帝是孝宗的儿子,她的孙子。儿孙们都围绕在她的床榻前,她瞪着金丝绣花的帐顶,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清晨,檐下细雪纷纷,她披着一件白狐狸毛织就的鹤氅,头上戴了雪帽,踏着软羊皮小香靴,手捧朱漆描金暖炉,穿过积雪深深的庭院,来到二姐的闺阁。彼时她被父亲的马鞭抽得鲜血淋漓,后背没一块好皮,只能趴在榻上养伤,脸颊上顶起来两个包,献宝似的把一个纸包从枕下掏出来,拿给她看。廉价、粗制滥造、下等人才爱吃的糖,染出来的颜色却瑰丽异常,二姐捧在手心,如同捧的是一块稀世珍宝,眉眼间洋溢的全是幸福。“有人特意为你买过糖么?”她得意洋洋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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